上级批示写在标题下方,是一行十分健朗的红批——妥善保护好文物,尽快组织一支考古队进村。这是内部传递的稿件。杜蘅没有擅自翻页,江教授等不及,把底页的照片捞上来,啪的压在面上给她看。一列列秦代陶俑排列整齐,栩栩如生。难怪那天薛燕妮问她如何看待秦始皇。很显然,薛老教授手头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对秦始皇陵陶俑的发掘工作。杜蘅看不远处挡雨棚下头发花白的老者,后者对她点头微笑,心情很不错,并催促江教授快带她下场看看。“傻了?”江教授忽然笑。似乎很喜欢杜蘅这副表情。她的确喜欢。惊讶,赞叹,兴奋,还带一点不知所措,杜蘅文气漂亮的脸蛋在这一刻鲜活得和任何一个初见秦代陶俑的考古工作者一样。这是他们考古人该有的表情。江秀丽自己都没发觉,她把杜蘅归到“我们考古人”里了。“昨天出土的车轮辐条江老师数过一次,夏老师又数了一次,一共40条,秦始皇陵铜马车也就30条!”薛燕妮一点藏不住话。边走边说。“这意味着什么?”江教授突然停步。侧身看杜蘅。她落在后面,正把《人民日报》内参原件和秦代陶俑照片交给严冬,这么重要的文件请他先保管,一会儿交还薛老教授。发觉问题是冲她来的,小声地说:“意味着马车更稳,承重更大。”一直把旷野当自家客厅,穷凶极恶走步子的女教授听了,停在原地,等杜蘅快步走上来。杜蘅走进她的打量范围。江教授一直盯着她,薛燕妮也没敢说话,眼神在两人之间看过来又看过去。“江教授。”严冬开口。他的声线很冷,向来冷。警卫员的职业病,没有下文,但其中的提示是存在的。薛鼐薛教授请你带杜蘅同志下场观看出土的马车。他的提示蕴含在敬称里。出土马车位于标记为5的坑墓,还算保存比较完好,墓道已经清楚呈现。重点保护的地方,顶上用胶皮打出遮雨棚,两名地质学者以及兰同学正在现场盯看。有几名年轻学生正在底下,使用手铲轻刮附表面的泥土。另有几名女同学在旁处理茧形壶和一些绿松石,兴奋地讨论着秦文化和中原文化。杜蘅下到地底,站在该站的位置,江教授和薛燕妮反而慢她一步。两人没想到杜蘅居然这么麻利。“看不出来,你还有些武艺哩。”江教授一高兴,四川口音藏不住。杜蘅没吭声。说好的下场看看,到后来发展为江教授的现场课堂,主要听讲学生是杜蘅,将近两个小时过去,要不是夏教授让人过来问问吃没吃饭,这堂课不知道会开到什么时候。薛燕妮让薛教授喊去。杜蘅领了一份铝饭盒装的饭菜,进到指定帐篷里,看江教授给她布置的“作业”。
她有不错的阅读习惯,面对重要稿件,不可能一边吃一边看,所以她选择不吃。把手洗过,擦干,才翻阅江教授手写的考古日记。他们已经进行年代确定,从接近周人与秦人马车制式以及相关器物出发,基本推断为战国墓。杜蘅正看得入迷,脚步声走近。她听到一声“报告”。接着是几声抽气。像是在懊悔这声收不回的“报告”。她从稿件里抬起头,已然认出严冬,探头看。他站在帐篷外,手上捏着两个迭在一起的铝饭盒,那只漂亮的眼睛频频地眨,仿佛被风沙入侵。“怎么了?”杜蘅站起来,“是薛教授找我吗?”“不,没有。”他否定两次,眼神落在棉布口罩压着的饭盒上,报恩似的也还她两个问号。“怎么不吃东西?是不是饭菜冷了?”杜蘅告诉他,自己在看江教授的工作日记,怕把油污弄上去。严冬没说什么。他走进,又走出,搬了条凳子来。冷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的样子做这一切。这顶帐篷是考古团队临时伏案的公共地方,只有一桌一椅,一个暖水瓶和一群搪瓷缸,其他多的什么也没有。严冬在自己腿上开饭铺。他坐下,把两个饭盒分别一掐,不顾盈满水蒸汽的盖子在垫到饭盒下方途中可能存在的种种隐患,好在他的手要多稳有多稳,水珠没有撒出一滴来。爆炒胡萝卜丝,韭菜炒豆芽,凉拌豆腐,油酱炒鸡丁。二两的米饭,外加几个红糖小馍。都在冒热气。等到摆出来,才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该把饭菜放在椅子上才是,放在腿上算怎么一回事,要她从他腿上夹菜吗?想和她对坐吃顿饭,拿腿充桌子。没考虑自己的做法有多荒谬。他心里慌张,脸却是冷静的。又把饭盒盖回去,这回水蒸汽报复他,趁手有些抖,把他裤子打湿了。严冬的饭铺在椅子上重新开张,摆好筷子。“吃些吧。”“严冬哥,你吃过了吗?”严冬没说话。显然没吃。杜蘅将江教授的日记放好,去摸自己领的饭,摸到的是一盒冷冰冰,仿佛是尸体的饭菜。正想说话,细物崩断的响声近在耳边。杜蘅的感知又在犯病,短短一秒,被恶作剧般拉长,她转头,看严冬。一秒间,把他皱眉,闪电般出手,注意到她的视线,一愣,又背手去挡伤口的动作慢放似的存进眼里。他大概没想到她会转头。两种意外同时发生,首先选择捂住残缺。眼罩落地。地面是一块干一块湿的灰泥,充满随机性,严冬运气不佳,他伸出那只布满烧痕的手,从泥面捡起眼罩,要往脸上系。不想她眼睛受罪,洁净可以不要。“别,脏了。”杜蘅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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