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宅门前,一翩翩少年向秦王见礼,杜仲雅为之引荐:“这是我长姊之女,名嘉,近来在西州游学。”“本不该在今日来叨扰,奈何嘉明日清晨便要往北边去,不得已在此时拜会秦王。”杜嘉也是在弘文馆就读的学生,与姬无拂年龄相仿,两人所处课堂不同,但也有过数面之缘,不算陌生。姬无拂颔首:“水路安逸,嘉娘与我有同窗之谊,何谈叨扰。我不过是途经此地,便是嘉娘不来见,也算不得失礼,既已见过,嘉娘且去为明日行程准备吧。”秦王说话素来是不用人猜的,杜嘉便也不再客气,避开杜仲雅的视线,长揖告辞:“谢过秦王,嘉先行告退。”姬无拂一眼看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但她无意参合杜仲雅与姪儿的家事,只当不知,背着手往宅院里走。西州园林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相当赏心悦目,很不必说些话来打搅心情。等秦王看够了景色,杜仲雅陪坐在厅堂内与她说闲话,不知怎的,两人就说到儿男事上。杜仲雅说姪儿姪男,姬无拂说长寿长庚,两相得宜。说到兴之所至,杜仲雅面露惭色:“说来惭愧,有一事我要先与秦王交代的。我膝下有一男,年十七,名菩萨蛮,本性顽劣不堪造就,借着姪嘉离京游学,私自偷跑出门,如今正在望海州。”皇帝对待姪男严苛,妾属自是惟上是从,上行下效,管教严格,少有支持家中男儿入仕的。杜菩萨蛮养在京中杜伯雅宅中,突然跑到江南西道的望海州去,说出去耸人听闻。姬无拂问:“大雅阿姊治家甚严,如何能让少男摆脱宅中侍男跟随嘉娘远行数百里?又独自离开?”她出门随行数百人,也是早晚清点,出入报名,何至于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少男跟随数百里而不被察觉,除非杜嘉有意帮着欺瞒长辈。“是杜嘉私自将人带出来的,行至半途,趁着杜嘉出门采买,菩萨蛮又带着一个侍从偷跑了。”杜仲雅无奈道,“菩萨蛮是家中幼男,姊妹偏宠,竟连这样的事都敢帮着隐瞒。依照我的意思,往外传言菩萨蛮病重夭亡,再私下寻找便是了。可杜嘉不肯,非要亲自往望海州去寻找。”孩子任性起来,大人是一点儿办法没有,只能帮着收尾。而大雅小雅对抛弃她们的母亲耿耿于怀,养育孩子实在狠不下心,不意落到今日尴尬局面。以杜仲雅与杜伯雅姊妹在朝中多年积累,找人肯定是比初出茅庐的杜嘉容易百倍,既然杜仲雅已经知道菩萨蛮下落,说明人大概率已经受到保护,根本无需杜嘉再费心。比起杜仲雅口中说的,杜嘉是担心菩萨蛮安危,姬无拂更怀疑,杜仲雅有意令菩萨蛮在名义上“死亡”。即便看在杜仲雅与吴王的关系上,姬无拂也不能放任不管,便道:“阿姊既然知道菩萨蛮的动向,人应当是安全无虞的吧,即便任由嘉娘去寻找也无妨。只是,小雅阿姊希望我做些什么?直言便是。”杜仲雅见隐瞒不过,俯身下拜:“宫中有意在明年采选良家子充盈东宫与诸王府,有风闻言掖庭欲礼聘菩萨蛮。菩萨蛮年华正好却性格乖张顽愚,听得二三风声,便闹得家中风雨,私自离家。杜家蒙受皇恩,岂能有如此忤逆之子。有此子是祸非福,我托付王刺史于望海州择一寺院,弃其本姓,出家为沙门子弟。杜嘉认为处罚太过,这才急忙赶去望海州要与王刺史说明原委,我是借着秦王的消息,拖延杜嘉一日。恳请秦王相帮隐瞒此事,保全家门名声。”姬无拂都没听说采选良家子的消息,多半只是风声,来年究竟有没有这回事还未可知,这杜菩萨蛮就闹腾地离家出走千里开外,确实是有够叛逆的。这母亲真难做啊。听完前因后果,姬无拂立刻上前扶杜仲雅起来,同情道:“举手之劳,阿姊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顺带她还帮菩萨蛮说了句好话:“小儿顽劣是常有的事,嘉娘手足情深,阿姊何不原谅则个。”杜仲雅却是心意已决:“或许我本就是母子缘分浅薄的人,菩萨院中生下菩萨蛮,前世因后世果,他命属方外之人。”午后的日光自窗外斜照入室, 落一地金光,杜仲雅背光而立,令人看不清神色。姬无拂望着她许久, 感叹道:“真是不孝顺的孩子啊, 让小雅阿姊这样的为难。”杜仲雅姊妹无父无夫,生育全凭本心, 若说她日常对男儿有多少刻薄, 姬无拂是不信的。菩萨蛮能够养成如今这样, 背离长辈意愿、胆大包天地私自出逃的顽劣性格, 必定有家中长辈纵容放任的原因。这样一个任性的孩子,鲁莽脱离母亲的怀抱后想要在残酷的外界生存下来是很难的。菩萨蛮一旦被杜仲雅舍弃, 就会成为没有户籍的流民, 即便身上携带了财物, 凭他柔弱的身体和冲动的性格,财物只会成为他的催命符。再者,未长成的孩子, 如何能与大人相抗衡?杜嘉能与杜仲雅争执,且在杜仲雅不允许的情况下奔赴望海州无阻,大抵也是杜仲雅心软了吧。出家为僧, 何尝不是给了锦衣玉食的小郎所求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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