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后皇帝都未办家宴,但在这日令御膳房备下一桌宴席,命人将永宁郡王请至紫宸宫。萧珏已有多日未见皇叔,至紫宸宫中依礼拜见后,见皇叔穿着常服,行动间举止间透着随意,颇有几分似从前的魏博二公子,只是动作似比从前微滞缓些,好像身体略有不适。用宴时,说说笑笑的皇叔也很像从前魏博府中那个无拘无束、性子闲逸的小叔叔。皇叔看着兴致颇高,与他谈笑饮宴,聊说昔日旧事,说他父皇在皇叔幼时是如何教导弓箭骑术,又在皇叔少年顽劣时,为皇叔收拾了多少个烂摊子等,含笑说个不停。可萧珏却在皇叔高昂的兴致中感到深深的不安,皇叔爽朗的谈笑声后似是空洞的,他听皇叔说话几乎是一句赶着一句地不停歇,好似不能停下,一停下就会被沉重的心浪追上,只觉那沉冷的海浪也朝他无声涌浸了过来,纵身在温暖的御殿中,心上亦似落着寒霜。皇叔提起他父皇临终时的事,说父皇那时已不能言语,只能眼睛看着皇叔,无力地虚握着皇叔的手。虽不能听见,但皇叔说明白他父皇的临终之愿,说那夜跪在他父皇榻前,承诺此生定会照顾好他和皇祖母,做一个好叔叔、好儿子。“朕这叔叔,有件事做的不好”,皇叔看着他道,“但≈039;造化弄人≈039;四字,实非虚言。”皇叔问他:“你不怨恨朕这做叔叔的吗?”“……侄儿当日所说皆是肺腑之言,侄儿希望所在意之人都好,那般,侄儿便心安无所求了”,萧珏静静对皇叔道,“端看皇叔信不信侄儿的话了。”“朕方才所说也皆是肺腑之言,朕希望你信”,皇叔拿起酒壶,亲手给他斟了一杯,“为着你父皇临终所愿,有些事绝不允许发生,皇帝并不真就事事都能随心所欲,一些事翻到明面上,皇帝想压也压不住。母后怨恨朕,那些话朕去说只能是火上浇油,朕希望你能劝一劝母后,劝好母后。”萧珏道:“皇叔为何不亲自与皇祖母长谈,也许事情并不似皇叔想的这样……”却见皇叔笑了,好像身上有伤,笑时牵动了伤口,笑了一下就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皇叔轻咳一声后,嗓音略低,唇边的一点笑意似是苦涩的,“怨恨是很难消解的,很难……”皇叔问他:“你愿意去劝一劝吗?”萧珏沉默片刻,端起酒盏,向皇叔敬道:“侄儿在外听说姜采女有孕,还未恭喜皇叔就要做父亲了。”皇叔凝看他须臾,自斟了一盏酒。一旁的周总管似为龙体着想、欲言又止,皇叔摆手令周总管退下,执盏轻碰了下他的酒盏,将酒饮了半杯。
萧珏问:“皇叔欢喜吗?”“自然欢喜”,皇叔眸中浮着的笑意似阳光洒在水面上颤流的波光,皇叔执着酒盏缓缓道,“午后清漪池,她在那里等你。”皇叔在他难掩惊诧的眸光中,淡笑着道:“年前从她那里离开后,朕一直在想,这辈子她若还有话想对朕说,会是什么话,想来想去,都应只与你有关,所以她派的人来说这样一句时,朕听了半点都不惊讶。”皇叔道:“若她见你,是希望你带她走,那……”下一句似就在皇叔嘴边,似早就在皇叔心里,可心中更深沉的情感似藤蔓深深纠缠着那句话,直到他走时,皇叔都终究还是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离开紫宸宫,只身走往清漪池的路上,午后的日光眩着雪光,反射着望不尽的琉璃瓦,刺眼得令人不能直视。萧珏低眸走着,耳边不时传来雪水化淌的声音,枝头积雪“啪”地一声落下时,惊响得似是几日前皇祖母恨极时抬手甩向他的耳光。其实无需皇叔说,他已劝过一回。那日,他在永寿宫遭到了皇祖母的严厉斥责,当他说他想遵从父皇的选择、选择相信皇叔时,怒极的皇祖母当即劈手甩向他的面庞。这是皇祖母第一次对他动手,皇祖母将真正的谋划对他全盘托出,告诉他已无退路。他恳求皇祖母放下,然而皇祖母流着泪道绝不回头。皇祖母一时激恨打他后,又心疼地抚着他的面庞,落下泪来,“你怎能对祖母说‘放下’二字,你已知道祖母这些年受着怎样的煎熬,知道祖母一切隐忍谋划都是为了你,祖母时常做噩梦怕你遭到萧恒容毒手,祖母苦心孤诣,都是为了你能活着,好好地活着,你怎能对祖母说出这样的话?!”当皇祖母一再道一切都是为了他时,萧珏感觉自己的存在像是一根刺,一根扎在皇祖母与皇叔之间的刺。不止如此,他也似扎在皇叔与慕烟之间,他也……似是天下人的刺。无论皇祖母事成事败,都会有许多伤亡,那些人也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若事情再一不可收拾,惹得社稷动荡,岂不要再现战乱时白骨如山的悲景,他不愿看到这些,更不愿那是因自己而起。迟缓的步伐将池边一粒砂石轻踢飞出去,萧珏弯下|身,将石子捡在手里,掷入了池中。涟漪迭起,倒映在水中的人影随即因流波扭曲着身形,萧珏望着池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心头深深的疲惫似覆得人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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