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卢芳枝回答,天元帝忽幽幽道:“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天与不取,岂非更事者恨於后时哉……”卢芳枝父子听了,不禁心神?剧颤。此言出自《晋书·羊祜传》,意思是这?天下的?事啊,不如意的?总占七、八分?,老天给你机会的?时候,当断不断,岂不是要事后扼腕嗟叹?乍一听,好像是天元帝在惋惜,可何尝不是在训斥卢芳枝早年不知收敛,卢实也?助纣为虐?朕给过你们机会的?,是你们自己不加珍惜,落得今日?境地,又?怪得了谁呢?“老臣,”卢芳枝口干舌燥,嘴里发苦,“万死……”他才要起身谢罪,天元帝却?先一步过来,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朕不过随口一说,老师何必如此?”卢家父子躬着身体?,微微抬头?仰视着他,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好像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昔日?的?弟子、师兄。天元帝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重新坐了回去,问起卢芳枝对朝政朝臣的?看法。卢芳枝迅速收敛心神?,不敢多想,有问必答。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天元帝刚登基的?时候。年轻的?帝王一时间很难适应身份转变,幸运的?是,身边有可靠的?师父提点……说完了老臣,难免再?顺着说中年的?,说完了中年的?,自然就到了年轻一代。而说到年轻一代,无论日?后都绕不过秦放鹤。“……赵沛不失赤子之心,隋青竹刚直纯良,秦子归,”卢芳枝顿了顿,“善于识人,陛下不妨重之用之。”他这?一生遇到过很多人,有朋友,也?有对手?,但?唯独秦放鹤是个特例,太独特了。那个小子跟所有的?读书人、官员都不一样,更敏锐,更善于伪装,更有容人之量,也?更狠辣。有这?样的?对手?,是他们的?不幸;但?有这?样的?臣子,却?是朝廷之大幸。君臣二人又?略说几句,卢芳枝渐渐有些疲态,“老臣今日?厚颜觐见,还想求陛下允准一事。”见天元帝点头?,卢芳枝才道:“老臣一人,死不足惜,然家国大事耽搁不起,”他指着卢实,“有赖陛下不弃,犬子重沐圣恩,岂可因小家而误大家?”他的?话?还没说完,卢实就明白了,失声道:“父亲!”“陛下跟前,哪有你开口的?份儿?!”卢芳枝的?脸色陡然一变,喝道。卢实脑中嗡嗡作响,一咬牙跪倒,以头?抢地,“陛下!”天元帝叹息,却?听卢芳枝继续道:“老臣只求陛下允准,老臣去后,只叫他扶灵回乡……前后半年,也?就够了。”“父亲……”卢实跪在地上,头?也?不抬,泪流满面。卢芳枝只看着天元帝,也?是流下泪来,“于公,老臣做的?错事已经太多,实在不愿再?因自身而误了国事;于私,也?算,也?算一点糊涂父亲最后疼爱儿?子的?一点私心吧!求陛下允准!”按规矩,父母去世,子女需守孝三年,不沾酒色荤腥,不外出交际;若儿?子在朝为官,则要丁忧在家。但?古往今来,也?不乏特殊情况下特事特办的?。比如边关将?士在外打仗,战事迫在眉睫,纵然父母故去,也?要强忍悲痛……若今日?卢芳枝只一味强调什么公而忘私,天元帝可能会有所芥蒂,但?他坦率地承认了父亲的?溺爱,便十二分?令人动容。天元帝闭了闭眼,“准。”又?对跪伏在地的?卢实叹道:“稍后带你爹去看看你摆弄的?铁疙瘩,叫他放心。”当日?秦放鹤和高程于城外展示蒸汽机雏形,首批现场验收的?只有天元帝和董春、胡靖、杜宇威三位阁老,柳文韬没去,卢芳枝也?没去。所以,他只知道儿?子在办大事,可具体?在做什么,却?不清楚。天元帝此举,等于消弭了卢芳枝最后一点遗憾,算他识大体?的?回报。卢芳枝就笑了。他颤巍巍从凳子上跪下去,“容老臣最后一次向陛下行礼,谢恩,拜别。”天元帝没有阻止。他端坐宝榻,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老师、权臣一点点艰难弯腰,贴地,“老臣,去了。”卢芳枝父子离开许久,天元帝还站在大门前,一动不动。他看着对方离去的?方向,眼眶中终于溢出几滴清泪。董春从后面出来,看着天元帝的?背影,仿佛于无意中窥见了一丝帝王特意埋葬的?柔软。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元帝才转过身来,面向董春时,面上水渍已干,似乎从未有过,眼底惟余无限惆怅。“正月十九各部衙门回归,告诉柳文韬,命礼部拟几个谥号上来。”他的?声音如古井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人都会思念美?好的?过往。但?他确实已经不是当年的?孩童了,那些多余的?同情、柔软和怜悯,早死在帝王路上。卢芳枝确实很了解他,所以不该说的?话?,一句都没碰。
以退为进,不争即是争,不求,即是求。天元三十七年正月十七,首辅卢芳枝于梦中去世,享年八十二岁。祭奠当日?,秦放鹤也?去了。卢芳枝的?去世,宣告了曾一度煊赫的?卢党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董春崛起,但?如释重负之余,他却?没有感受到多少快乐。其实他跟卢芳枝正面接触不多,但?偶尔几次擦肩而过,也?不难看出那是一位极富政治嗅觉,极具野心的?对手?。皇权之下,他们是敌人,但?又?何尝不是盟友。一方倒下,另一方难免也?有唇亡齿寒之感。秦放鹤随众人行礼,进香,刺眼的?白色充斥了眼帘。卢芳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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