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现在想来,那可能是自己最好的时候。
那时她还年轻,心中除了公子一无所有。她曾经纵横四海,拥有广袤无垠的天地,可她的人生,其实也很狭窄。
狭窄到,枯槁孤单的人生中,唯一的方向与期盼只有公子。
他喜欢的,她便去做;阻碍他的,她便去铲除。风雨无阻,坚定不移。
十七岁时,她随公子回归故土。明面上,公子是按照父母的遗愿叶落归根,可她知道不是的。
她永远记得老主人去世那一日,在狂浪扑击的断崖上,痛哭失声的公子。
“我知道,公子您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二十年前的国仇家恨。”阿南声音低低的,但她那双比常人都要亮上许多的眸子一直盯着公子,一瞬不瞬,与她的话语一般,毫无犹疑,“两年前,我跟着您踏上这条路时,便知道这会是条不归路,但我那时早已下定决心,就算死,能为公子而死,也是司南死得其所。”
说到这里,她却缄默了下来。
可踏上这片陆地后,她按照师父的吩咐去拜会各家门派,与公子分别之后,才发现,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得,超乎了她十七年人生能想象的范围。
名山大壑,荒漠草原,她从未见过的人烟阜盛都市繁华,万千人欢笑与忧愁之处、安居与迁行之所。
在海上的时候,她面对的全是海匪盗贼,只需要按照公子的吩咐,一往无前地斩杀恶徒便可以了。
可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有公子的小女孩。她的生命里,出现了萍娘用性命保护下来的囡囡;有过将母亲遗骸托付给她的葛稚雅;以及为了保护她而宁可承受最难堪折磨的绮霞……
还有,无数次在生死的天平上,毫不犹豫选择脚踏死亡,将她送上生路的阿言。
她想要保全他们,更想在公子陷入深渊前一刻拉住他,阻止这滔天洪水,让每个人都能走上最好的那条路,在日光下从容度过自己的人生。
“我至今依旧是这样想的,我和兄弟们都愿意为公子豁出性命,百死无悔。”阿南直身正坐,一反素日的慵懒散漫,姿态与神情都无比郑重,“可万一,公子现在走的这条路错了呢……”
竺星河没回答,只是看着她的目光中带上了寒意。
“我知道公子身负血海深仇,也知道当今皇帝为了登基而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腥。”阿南凝望着他,道,“可是公子,二十年过去了,朝廷已不再是当年的朝廷,纵然我们有必死的决心,可我们区区百人之力,要撼动这万里江山谈何容易?到时只怕兄弟们徒然牺牲,无法建功立业。”
“这么大的事,当然不容易。”竺星河嗓音低喑而肯定,“回来的这两年,我们已在朝中联络到了诸多旧人,地下势力亦遍布大江南北,深入民间。朝廷虽一时打击永泰行,但我相信,浮云终究不能蔽日,人心所向,必是我们这一脉正统!”
“虽然如此,可是……咱们在海上纵横万里、无忧无虑,又有什么不好呢?”
就让陆上依旧盛世繁华景象,让万千百姓依旧安居乐业,他们又何苦一番图谋,令神州血雨腥风生灵涂炭?
“公子,我们在海上的时候,难道不比现在快意百倍?我们诛盗贼、平匪窝,定四海,兄弟们在海上叱咤风云,千洲万岛共奉您为四海之主……我真想,真想永远这样下去……”
“我自也留恋与你一起在海上肆意横行的日子。可是,我与你不同,我的人生,背负了太多责任。江山易主的国仇,父皇在孤岛郁郁而终的家恨,忠于我们的臣子惨遭枉死,我能将一切弃之不顾,只管自己在海外独善其身,过自己开心快活的日子吗?”
他血淋淋的质问,让她无言以对。
许久,她勉强道:“至少,咱们徐徐图之,不要和青莲宗的人在一起。他们趁着灾祸纠集灾民烧杀抢掠,甚至为了维持民乱,他们可以暗杀求赈济的官员,公子……您霁月光风,怎么能与这些人为伍?”
“也不算为伍。之前青莲宗与我们会面约谈,颇有诚意,当时又正巧有官兵来袭,抵御之时我发现与他们联手合作还算顺手,因此便多接触了些。”竺星河不愿与她多谈青莲宗的事,只道,“对我而言,世上能令我重视的人不过寥寥数人。所以有些事情能让青莲宗出手也好,毕竟我不希望你……还有其他兄弟们,为了我而舍生忘死。”
阿南摇头道:“但公子,就算借助青莲宗和乱民,我们要颠覆天下,也是蚍蜉撼树,谈何容易……”
竺星河垂眼,冷声道:“但当初若是蓟承明的计划成功,或许那个匪酋已经葬身于顺天,这九州大陆已经变了天。”
即使心中早已盘旋疑问,但听他此时提起,阿南不觉悚然。
顺天那场灾变若按照蓟承明的计划实施,皇帝、太孙与满朝文武一夜之间尽殁于地火,前朝炆帝子嗣归来,确是足以改朝换代之举。
可,望着公子眼中惋惜神情,阿南只觉脊背一阵冰冷,汗湿了内衫:“公子是指……以顺天百万人为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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